陇菲 | 木心的朋友李梦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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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在《温故·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里,读到了这篇陇菲先生的《木心的朋友李梦熊先生》,仿若现代版的高山流水遇知音,读罢,无言,感念两位老先生当年的风骨,曾拟下一对联:
木铎有心比肩魏晋高士千古自流芳
吉梦维熊独奏广陵绝响举世再无双
后又读到李劼先生的《木心论》,同样给予高度评价。昨日又逢李梦熊祭日,在此重新推送,期望更多的读者看到,此等风骨者,举世罕见,我辈理当珍视,以此为祭。
鹤无粮
从陇菲介绍李梦熊其人其事的文章里得知,李梦熊者,嵇康再世也。木心的文句极其好看,但若读人生,要读李梦熊。同为民国旧贵,孙木心是小贵族,李梦熊是大贵族。小贵族修小乘,大贵族修大乘。李梦熊人生手笔之大,古今罕见。早年散财济贫,乃圣人大仁,视百姓如上帝;晚年视官府如草芥,视富贵如浮云,潦倒街头,有释迦乞食之风,与李叔同遁入空门,异曲同工。
李梦熊的人生篇章里,充满木心书文当中没有的慈悲和悲悯气质。李梦熊一句“空拳诳小儿,以此度众生”,抵得上木心那篇顶尖散文、成道之作《困于葛藟》。因为那句话背后有李梦熊的辉煌人生填底。
李梦熊那一生一世,近看有如张旭、怀素的狂草书法,远观方知,乃不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高僧修为。仿佛达摩,媲美慧能。李梦熊曾经计划创作一部以鸠摩罗什为题材的歌剧,但也与木心的宏伟计划一样,最终未果。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梦熊以自由自在的方式,用荷尔德林的说法叫作,诗意栖居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修炼。木心在写作当中完成自己,李梦熊直接在自己的人生当中完成自己。
就像李梦熊的诗意在人生之中,木心的诗意在书文之中,两者互相映照。如李梦熊那样的人物,魏晋不多,先秦不少。李梦熊以其生命本然的修为,回到先秦;木心以书文诗画的努力,列于诸子。可以说,两者双双走过,彼此各自完成。
——李劼《木心论》
苏轼《与米元章书》之《二十四》曾说:“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今真见之亦,余无足言者。”木心出国多年,也是“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唯独念念不忘早已冷贤绝交的上海男低音歌唱家李梦熊。
陈丹青笔录的《文学回忆录》,木心多处提及李梦熊:
(垮掉的一代)以我看,其实是大战的后遗症,是人性崩溃的普遍现象。是外向的社会性的流氓行为,内向的自我性的流氓行为的并发症,既破坏社会,又残害自己。
主要是文学青年。他们对既成的文明深恶痛绝,新的文明又没有,广义上的没有家教,胡乱反抗。我和李梦熊当时谈过这一代,其实不是“垮”,是“颓废”,是十九世纪的颓废再颓废——当时资讯有限,来美国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早过了。(P.999)
“阿克梅派”,音译,出于希腊文“最高级”,因此也被译成“高峰派”。说起这一派,“文革”前我和李梦熊的许多话题都是阿克梅派——其中成员很多,今天只讲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文革”前我们一夜一夜谈她的作品,来美国后在电视里看见她,她的葬礼,是一身希腊白衣——“普希金是俄国文学的太阳,阿赫玛托娃是俄国文学的月亮。”她是评家,散文家,诗人,一生坎坷。但晚年好。我有句:“人生重晚晴。”她死于1966年,斯大林已经过去了,所以她的葬礼才有这等场面。日丹诺夫(Andrei Zhdanov)曾在大会上骂她“修女加荡妇”,太不像话!斗得她好苦。她非常坚强,沉着,据理力争,活到七十七岁。
早期诗《黄昏》、《念珠》,在青年中轰动一时。她的诗非常柔情,真诚。她也聪明,转向古典,研究普希金,译中国的屈原,译李商隐的《无题》诗。四十年代卫国战争,她却写了许多爱国诗,战后有了正面名望,她又退回来,远离当时的重大主题,写自己的生活。(P.1059-1060)
二十年前,我和音乐家李梦熊交游,他就想写《从徐光启到曹雪芹》。我们总在徐家汇一带散步,吃小馆子,大雪纷飞,满目公共车轮,集散芸芸众生。这时中国大概只有这么一个画家,一个歌唱家在感叹曹雪芹没当上宰相,退而写《红楼梦》。
结果他没写这篇论文,我也至今没动笔论曹雪芹,不久二人绝交了。友谊有时候像婚姻,由误解而亲近,以了解而分手。(P.435)
文革前他有个朋友叫李梦熊,丹青笔记里也提到过的,交往初期,文字往来,李梦熊看了木心书信中的字,琢磨片刻说,你是个宫廷政变老手,每忆及此事,木心都非常得意,快乐的像不谙世事的小孩。
他时而谈起几十年前的旧交李梦熊,他是很在意李梦熊的。那次在我家,木心一时兴起,流畅地背出了许多李梦熊的诗,四言五言七言都有,我没听懂,但感到好听极了,记得有几句是这样的:“黄河泛浊流,灿若金绣球”,“狂歌过幽燕,所寄已无托”,我觉得浓郁、强,想让木心复述一下以便记下来,木心不高兴再背,说李梦熊早就不写了,他封笔时把自己的手稿都交给了木心,说现在不是艺术的时代。木心说:“任何时代都不是艺术的时代,但我还是要写。”
李梦熊当年逐字解析木心的诗句,几下子就说破其中典故、血脉和居心,这是木心津津乐道的,说“我也曾一语道破他的文章啊”,然后叹道:“如果他一直写下来,我第一,他,第二。”
木心诗:“理易昭灼,道且恍惚”,李梦熊解道:“前面是黑格尔,后面是老子。”木心读了李梦熊《敦煌行》,立刻说:“你这是梵乐希(今译瓦莱里)《荷兰之行》的翻版。”
我邻居中有个上海画家叫甚孝安,回上海,偶然在朋友家见过李梦熊,我对木心提了,木心说:“哦,他还活着……”
后来文学课中,又提到李梦熊,但和在家里所谈及的又有所不同了。
木心也提到丹青可以去见见李梦熊,停了会儿说,“李梦熊的脾气是很那个的,有时让人下不了台的啊。”
木心多次以怀念的语气谈及他和李梦熊之间的那段友谊的蜜月期,说有天晚上大雨瓢泼,李梦熊来,进门,脱下雨珠纷纷闪亮洒落的雨衣说,“很波德莱尔啊!”后来再提此事,木心说,“当时李梦熊迟来了,进屋根本不提迟到这回事,无所谓,爽快不拘泥,还以波德莱尔撇开话题,偷换概念,很坏啊。”
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李穿风衣,扣子不系,随风敞开,一手拎着装着咖啡的暖水瓶,一手拿着两只杯子,在街上边走边谈,累了坐下,喝咖啡。
初次见面,两人谈了一夜,没尽兴,留下来接着谈,一连谈了三四天,累极,也好像把人谈空了,分开几天再见面,再谈,李梦熊说:“你这两天是不是偷偷读新的书了?”木心承认,李梦熊又说:“是不是读了法兰克福的《文化形态学》啊?”木心只好又承认,然后立刻回击道:“你不是也偷偷读了吗?你不是读了列维·施特劳斯的‘冷社会’、‘热社会’吗?”李梦熊也笑,“中枪倒地”。
有一次我和木心在纽约唐人街买东西,走在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茫茫人群,我问木心有什么感想,他嗯了一会,微笑道,有点贾宝玉吧,沉思片刻说,其实《红楼梦》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应该是后面,就是书本之外的“贾府命运”,贾宝玉落魄了,流浪街头了,要饭,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疯狂和麻木之间摆动游离,那个时候,才有意思,才深刻。他说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会那么写的。
他和李梦熊谈到这点,当时李梦熊怂恿他写《红楼梦》的后续,木心犹豫不决,到算命先生那里求签,签文的原话木心忘了,意思是:终了一愿,人快累死,木心说那不合算,何必呢,写到死,也是人家的东西啊,我有好多自己的东西要写呢。为了写自己的东西,写出来,木心委曲求生,委曲求全,所以命运就不能不坎坷,不能不遭遇生命的各个阶段的、各种各样的柳暗花明和花明柳暗了。
除了上面那些,陈丹青尚未发表的笔记中,木心还说起一些和李梦熊交往的故事:
苏东坡读米元章诗后,说“知足下不尽”,我与李梦熊谈到伯克莱画,他说:“知足下不尽。”(苏轼《与米元章书·二十一》曾说:“儿子于何处得《宝月观赋》,琅然诵之,老夫卧听之未半,跃然而起。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若此赋,当过古人,不论今世也。天下岂常如我辈愤愤耶!公不久当自有大名,不劳我辈说也。”这是文人相重的典范,李梦熊与木心亦如是。)
六十年代我外甥女婿寄来英语版叶慈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慈,持书去,中夜来电话,说丢了。我说不相信,挂了电话,从此决裂。
少年言志,会言中的。李梦熊言志,说他会潦倒街头,结果说中了。往往坏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说中。
说开去,为什么我厌恶名利?因为不好玩。莫扎特贪玩,写诗,我可以跟他玩玩。不能徒贫贱,也不能苟富贵。富贵,累得很呀。但也不能徒然弄得很穷(李梦熊晚年就是徒贫贱)。
李梦熊,姓名不见经传,行事也无著录。不知为何,陇菲既感陌生,又觉耳熟。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初,应邀赴甬参加“东方音乐学国际研讨会”。无缘无故,有根有由,与会同人孙克仁先生突然说起:“是李梦熊老师启发,奠定了我日后学术研究的基础。”孙克仁先生还说:“李梦熊先生曾在兰州艺术学院任声乐教授,后去甘肃歌剧团工作。”难怪于陌生中又会觉得耳熟,原来他是我当年就读学校老师。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兰州大学中文系,甘肃师范大学音乐系、美术系,以及几所舞蹈、戏剧中专,合并组建兰州艺术学院,著名美术家常书鸿任院长。常院长广为延揽,李梦熊于此时来到兰州。我于一九六零年考入兰州艺术学院音乐系预科,主修理论、作曲,未曾亲蒙其教,虽闻其名,而未详其人,甚至回忆不起他的音容笑貌。
宁波会后,留心访问原先兰州艺术学院老师同学,李梦熊亲友学生,他的身影行状逐渐清晰显现。——真是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李梦熊是云南白族人,老家在茶马古道重镇,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鹤庆县松桂镇。
“梦熊”是生男颂语,语本《诗·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郑玄笺解曰:“熊罴在山,阳之祥也,故为生男。”
李梦熊父亲,名“学廉”,字“采章”,蔡锷、唐继尧联名通电全国,宣布云南独立,发起推翻袁世凯的“护国起义”掀起“护国运动”后,曾任唐继尧信使。李学廉是国民党左翼,一九二七年“清党”,有人奏本,要将他就地正法。他从云南跑到上海,以字易名,逃过此劫,被上海宪兵司令部委任为上校军医处长。后调往南京工兵学校,在校长蒋介石手下具体负责,军衔为少将。一九三七年脑溢血辞世,去世后谥升为陆军中将。他的葬礼,由当时负责中共地下工作的潘汉年亲自操持,可见他与中共关系非同一般。
李梦熊鹤庆老家亲友中,不乏当时风云人物。三十年代,以《大众哲学》、《生活与哲学》风靡一时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是李梦熊表兄,兄弟俩自幼相处,一直保持联系。
抗战时期,李梦熊母亲楼瑛在民国卫生部任职,机关撤退后方,梦熊、晓元兄妹随母亲去往重庆。
一九三八年四月,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决议训练党员以应抗战,设立中央训练委员会,将原武汉珞珈山军官训练团改组为“中央训练团”,并开办音乐干部训练班等特别业务训练班。一九四二年,李梦熊曾在重庆复兴关音训班受训,与早已是中共地下党员的伍雍谊同学。
一九四三年音训班毕业后,李梦熊与伍雍谊,同入国立音专学习。国立音专,原在上海,后迁重庆,抗战胜利后再迁南京,最后回归上海。一九四八年他们在上海同期毕业。
受父亲左翼倾向影响,与表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以及中共地下党员伍雍谊、李志曙等有密切接触的李梦熊,二十来岁时就成为重庆邓颖超手下的小情报员之一。其中,蒋介石文胆陈布雷女儿陈琏是李梦熊同学。陈琏和丈夫袁永熙窃取国民党机要情报事暴露后被捕,陈布雷爱女心切,向蒋求情,蒋念他多年跟随左右,下令释放陈琏夫妇,陈布雷对此却不能释然,遂负疚自杀。父亲大殓之日,陈琏随夫去了共区。“反右”时袁永熙被打成右派,与陈琏离婚。“文革”中陈琏被打成叛徒,跳楼自杀。
符拉基米尔·格里高里维奇·苏石林,是俄国著名男低音歌唱家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夏里亚宾的嫡传弟子。他来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优秀声乐人才。著名歌唱家,诸如郎毓秀、黄友葵、斯义桂、周小燕,还有杜矢甲、唐荣权、高芝兰、沈湘、李志曙、温可铮、董艾琳、魏启贤、孙家馨,以及李梦熊等都是他的学生。
应尚能,一九二九年毕业于美国密西根大学音乐学院,一九三零年回国,任上海国立音专教授。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主持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实验巡回合唱团,历任国立音乐院、国立戏专、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教授。一九四九年后,先后任华东师范大学、北京艺术师范学院、中国音乐学院教授。著名歌唱家斯义桂、李梦熊、蔡少旭都是他的学生。
应尚能先生以中国汉字特点为基础,结合西洋发声方法,创立“腔圆不倒字”,“字正不倒腔”,“咽腔正字”,“字正腔圆”,“以字行腔”等一整套中国民族声乐学派理论和训练方法。李梦熊深受其教,深得其旨。
当时国立音专毕业的中国男低音,李志曙和李梦熊同出西南,同享盛名。李志曙可以从low C唱到high C,本钱好到开口就对。也因如此,日后教学中,他很难体会学生具体问题。李梦熊本身条件并不特别优异,但聪慧过人,悟性极高。他得苏石林、应尚能真传,又兼采各家之长,声乐艺术,声乐教育,造诣非凡。
梦熊师常说:“唱歌不等于发声。发声是物理现象,呼吸控制、共鸣位置的调整是生理现象,唱歌好听不好听,是心理问题。有些人发声不错,但人家不要听。”“不同民族,有不同的发声方法。意大利重元音,要的是美声。德国人重辅音,要的是清晰有力。”“夏利亚宾,是像说话一样唱歌。”“中国人讲求吐字,以字行腔。唱杨白劳只注意元音,那是‘洋白劳’,三点水的‘洋’。中国人讲求四声,作曲、唱歌都不能倒字。”
他的学生李家振说:梦熊师在兰州,曾去甘南夏河拉卜楞寺聆听藏传佛教经师声明,从此洞开“唵、啊、吽”之“天部”、“人部”、“地部”的发声法门。(佛教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是“唵啊吽”三字的扩展,内涵宇宙大法力、大智慧、大慈悲。)
香港电懋影业公司“四大王牌”之一葛兰(Grace),在上海徐家汇启明中学念书时,跟随李梦熊学习声乐,奠定一生声乐基础。
她主演的第一部电影《惊魂记》,被推荐角逐第三届亚洲影展最佳女主角奖。电懋为葛兰度身订造的电影《曼波女郎》,将其歌舞天才发挥淋漓尽致,打破香港及东南亚的卖座纪录,掀起一股曼波热潮。
一九五九年十月,葛兰前往好莱坞加入由著名女歌星丹娜萧(Dinah Shore)主持之美国国家电视台(NBC)综合电视节目《丹娜萧剧场》(The Dinah Shore Show),成为第一个在美国电视台表演的中国女演员。
一九六零年,著名日本作曲家服部良一替葛兰撰写电影《野玫瑰之恋》全部歌曲。在电台歌曲流行榜只播英语流行曲年代,该片插曲《说不出的快活》,是唯一打进香港电台每周最受欢迎歌曲榜的中文歌;《蝴蝶夫人》,更在商业电台听众点唱中外流行歌曲节目中蝉联多星期榜首。
一九六一年,美国Capitol唱片公司,出版“葛兰之歌”(Hong Kong's Grace Chang: The Nightingale of the Orient"),这张唱片收录她十一支名曲(《我要飞上青天》、《庙院钟声》、《浣纱溪》、《海上良宵》等),葛兰成功迈进国际歌坛,声誉盛达高峰。
大陆著名男中音歌唱家杨洪基也是师从李梦熊。
杨洪基一九五九年考入大连歌舞团,一九六二年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歌剧团,师从李梦熊、杨化堂、沈湘学习声乐。杨洪基回忆:“当时我的启蒙老师是李梦熊,老人家是白族人,早年家底颇丰,才华过人。他精通德语、英语、法语、意大利语,钢琴弹得也特别好,对我的教诲让我受用终身。老师让我第一次认识到学习声乐不仅要会唱还要拥有深厚的文化内涵。”“现在我唱歌很多人还很不相信,说怎么你就学了一年半,就唱的这么准确,而且声音这么浑厚?音乐学院五年才能教出一个学生来,还不一定能唱的好。”
杨洪基好友张奇回忆:“在总政歌剧团,男中音杨洪基的老师李梦熊教授给我留下极为难忘的印象,尤其是他对声乐精辟的分析和切合实际的示范教学方式,使我这个‘旁听生’受益匪浅。杨洪基在他辅导下演唱的一首独唱曲《黄鹤楼》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李教授十分满意地说:‘杨洪基,你现在这首曲子可以去唱给毛主席听了’。”
一九七九年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Seiji Ozawa)来华与中央乐团合作演出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杨洪基在两千多名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被选拔担任《欢乐颂》男中音独唱及四重唱,获小泽征尔高度评价。
一九八四年经沈湘教授推荐,他与香港圣乐团和美藉指挥家莫永熙合作用古典英文演唱了海顿的大型古典音乐作品《四季》(Seasons),担任男中音独唱。后来又同中央乐团合作,在威尔第《安魂曲》(Requiem)、海顿《创世纪》(Creation)、莫扎特《弥撒》(Mass)、贝多芬《庄严弥撒》(Missa Solemnis)等多部大型古典音乐作品中担任男中音独唱重唱。
第二年返回上海,参加歌剧《海之恋》演出。根据法国作家洛蒂的长篇小说《冰岛渔夫》改编的《海之恋》是二幕十场歌剧,一九四九年三月由山城合唱团首演于上海兰心大戏院。编剧别利划,作曲冯淳山,导演朱崇懋、金戈,指挥王云阶、李伟才,声乐指导周小燕、苏石林,清华交响乐团伴奏,演员叶如珍、臧玉琰、李梦熊、杨化堂。叶如珍女高音,臧玉琰男高音,饰一对恋人,杨化堂男中音,饰女孩父亲,李梦熊男低音,饰剧中反派。
李梦熊家人收藏中,有他当时寄给母亲的照片。
青年李梦熊
(上图)这是李梦熊题赠给他的母亲的照片,背面写道:
母亲大人:
男梦熊寄于上海
一九四九年三月歌剧《海之恋》演出
那年,李梦熊才二十四岁,已然跻身众多名角之中。此时,虽已名扬天下,青涩之象犹存。待到一九五八年三十三岁来到兰州艺术学院时,据学长武克、孟秦华回忆,梦熊师已是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他喜欢穿皮夹克,夏天衬衣扎在裤子里边,脚蹬一双皮靴,非常个色。
一九四九年,李梦熊经司徒汉推荐,进入上海交响乐团,协助司徒汉料理乐团初建种种事务,任乐团合唱队声乐教练。乐团演出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清唱剧《森林之歌》,由他担任领唱。
李梦熊自幼与其表兄哲学家艾思奇相处,在重庆音训班受训,亲聆诸如于右任、邵力子、罗家伦、蒋梦麟、王云五、朱家骅、顾颉刚等名人高士教诲,去上海后,师从苏石林、应尚能学习声乐,又与林风眠、黄佐临、司徒汉等艺术大师交往密切,学术视野开阔、文艺修养深厚。
李梦熊精通多国语言。除西洋美声唱法必须掌握的意大利语、德语之外,重庆音训班时,已开始学习英语。到了上海,在浓郁的法国风情之中,又开始学习法语。李梦熊小时在上海住过的地方,原来是法租界。当时那里马路,许多都以法国艺术大家命名,诸如莫里哀路(Rue Moliere),马斯奈路(Rue Massenet),高乃依路(Rue Corneille),还有是以霞飞,拉菲德等法国将军命名。李梦熊是在这里,跟家住瑞金路,曾在法国巡捕房任职的一个周老师学习法文。
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七年,孙克仁在上海跟他学习音乐。李梦熊不仅教他音乐,还指导他学习法语和西方文化。那段时间,孙克仁阅读了纪德、弗朗索瓦、梵乐希等法语文学巨匠作品。迄今,还能背诵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名作《米拉波桥下》:“米拉波桥下塞纳-马恩省河滚滚的流,我们的爱情一去不回头。”在梦熊师指导下,孙克仁还阅读了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等史学、哲学名著。
当年上海滩上,收藏古董的人不少,但以眼光闻名,尤以收藏画册被江湖称道的两个大家,是同住武康路的巴金和李梦熊。
李梦熊收藏古董,役物而不为物役。古董买回来,把玩一番,便随手一扔。李白《将进酒》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梦熊如是。一九六二年回上海后没有固定收入,豪饮兴发,就拿一件古董去卖。那时在上海徐汇区,常常可以见到李梦熊一手提着刚用古董换来的美酒,一手执酒杯,放浪形骸,一醉方休。李梦熊的收藏里,有一对颇有来历的虎符,北京文物部门曾专门来函表示愿意收购,他始终不愿出手。除了“将出换美酒”之外,李梦熊珍藏的虎符等等,历经劫难,文革中,又几次被红卫兵抄家,最后都不知所终。
李梦熊卓尔不群,常有惊世骇俗之见。
他如此评说鲁迅:“他是极端的人道主义。”他如此评说《红楼梦》:“很多人,情、欲不分。贾宝玉不同于薛蟠,不同于贾琏,就是一个是情,一个是欲。贾宝玉是天下第一情种,释迦摩尼是最有情的。”他曾对孙克仁说:“你少了一点悟性,只有笨重的逻辑。不过,笨重的逻辑只要坚持走下去,也走得通的。钱穆就是笨重的逻辑走通了,成了大家。”李梦熊还说:“傅雷,苏州才子,翻不出好东西。”“罗曼•罗兰,小资产阶级,不是大家。”难怪孙克仁操着上海话说:“李梦熊做人的标准老高。”
李梦熊对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有不同官方舆论的品评:“‘协奏曲’?完全是图解式的。我不讲《梁祝》不好,《梁祝》还是好的。但是你不能把它弄成‘道路’,这怎么可以?”以我寡闻,除李梦熊之外,只有原甘肃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编辑居思惠先生,对《梁祝》发表过类似批评。居思惠说:《梁祝》“用一种旁观的叙事的手法交待情节和过程,缺乏内在的感情活动的发展过程的揭示。”“缺乏交响音乐这种所谓‘重音乐’的特色。”居先生因此被打成右派,文革时从兰州贬谪下放到嘉峪关。
李梦熊天马行空,睥睨凡俗。当时上海音乐界、艺术界“谈熊色变”。杨洪基后来到上海,说起“李梦熊是我的老师”,马上有人觑面敛声,从此不再与他接触。
六十年代初期,在上海,唯有木心与李梦熊心心相印。陈丹青感慨:“木心几次叹息,说,你们的学问谈吐哪里及得上当年李梦熊。”“我现在推想起来,他们只有两三年的交情,可是此后,我跟木心整整二十九年,不到三十年,他几乎不停地在说他。我没有听到还有任何一个人他经常挂在嘴上。”
和木心先生一样,李梦熊终身未娶。据妹妹李晓元讲,他在上海时,曾经热恋陈冲的母亲张安中,被拒绝后发誓终身不娶。也有人说,李梦熊心中的爱人,是著名戏剧艺术家黄佐临的女儿黄蜀芹。当年黄蜀芹演电影时,李梦熊为她起了一个艺名:“黄柠”。表皮纹理细致的黄柠,与青柠不同,其味清香,在若有若无之间,最是悠远。可惜,李梦熊终究未能赢得黄柠芳心。
李梦熊把他对心中爱人的情思,化作对爱情之象征月季的独钟。在兰州艺术学院,每当梦熊师养的月季开花,他都会像孩子一样,叫喜欢的学生来看。学长孟秦华回忆:“那月季,是黄色的,开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那么美,那么雅,好看极了。”一九六二年,李梦熊回到上海之后,在他栖身的亭子间窗外,也设置了一个小小花坛,又养了一排月季。一九八三年,外甥贺凡第一次去上海看他。一进院子,就看见舅舅在给月季浇水。
李梦熊从不看好俗人苟合的婚姻。他对孙克仁说:“结婚是很肮脏的事情。你要保持独身。如果不能保持独身,将来去西北,娶一个西北女子,做一番大事业。”他还说:“你现在还有机会娶一个秀才的女儿。一身蓝布衣裙,长长的大辫子。”
李梦熊钟情西北,钟情西北的历史风情。他在兰州五年,每年暑假都要去敦煌考察。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李梦熊拉着兰州艺术学院美术系教授、著名美学家洪毅然、音乐系教授、光未然内弟黄腾鹏,去兰州附近榆中找矿。到了榆中,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和他们一起组织“敦煌艺术研究小组”。
李梦熊很早就有把东方旋律,非洲节奏,西方交响融为一炉的宏大计划。
李梦熊对作曲家李劫夫的评价很高。他说:“劫夫在农民炕头上,把政策唱给他们听。这就是佛教的‘俗讲’。包括他的‘语录歌’,都是‘俗讲’”“劫夫为林彪《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谱曲,一点也不倒字。”他还说:“劫夫是可以写歌剧的。”“劫夫的《歌唱二小放牛郎》、《雷锋日记·八月十五》、《哈瓦那的孩子》、《我是一个黑孩子》,就是‘俗讲’,就是宣叙调。《沁园春·雪》,是咏叹调风格。”他还说:“贺绿汀的《嘉陵江上》,也是咏叹调。一些外国音乐家听了《嘉陵江上》说:‘贺绿汀是中国的舒伯特 ’”。
李梦熊对歌剧,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歌剧要有强烈的冲突,简单的剧情,能不唱的就不要唱,能用音乐表现的就淋漓尽致的唱。”“中国老早就有歌剧。田汉作词,冼星海作曲的《夜半歌声》就是歌剧。‘空庭飞着流萤,高台走着狸牲,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在这漫漫的黑夜里,谁同我等待着天明?只有你的眼能看破我的生命,只有你的心能理解我的衷情’,这就是咏叹调。‘追兵来了,可奈何?’是宣叙调。‘谁愿做奴隶?谁愿做马牛?’是朗诵调。”
他曾打算把曹禺话剧《日出》改编成歌剧,设想女主人公陈白露对着梳妆镜中情人幻影,唱一曲咏叹调:“太阳已经下山,我们还没起床,等到梳洗完毕,已经华灯初上。”与情人告别时,唱一曲宣叙调:“朋友,就在这儿回去吧!朋友,就在这儿回去吧!不要再走了!”
李梦熊还曾计划写一部歌剧《鸠摩罗什》。武克曾亲见其手稿。可惜后来没有写完,手稿也没有留存下来。
《鸠摩罗什》,单是这个题目,就很令人神往。
高僧鸠摩罗什(Kumarajiva),龟兹人,早期佛经翻译大师。他一生翻译经典七十余部,三百八十四卷,贡献在玄奘之上。公元四百一十三年,鸠摩罗什在长安逍遥园圆寂。临终前预言:“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果然,火化之后“薪灭形碎,唯舌不灰”。俗语“三寸不烂之舌”,便出于这个典故。据说,甘肃武威罗什寺塔迄今还供奉着他的舌舍利。
前秦时,吕光奉苻坚之命,征西域,破龟兹,俘虏了鸠摩罗什。吕光有眼无珠,不识大师智慧功德,见他年少,欺而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什拒而不受,辞甚苦到。……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亏其节。”公元四百零一年,后秦姚兴为延请鸠摩罗什弘法传教,发兵后凉,大败凉军,迎鸠摩罗什入长安,奉为国师。从此,鸠摩罗什在长安逍遥园和西明阁译经说法,招收弟子,组织主持三千多人的佛经译场。鸠摩罗什“神情朗澈,傲岸出群,应机领会,鲜有论匹者。且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姚兴常对他说:“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自尔以来,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鸠摩罗什两度被迫破戒,毁誉参半。为能继续弘法传经,不得不忍辱负重,每到讲经时,总要语重心长:“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梦熊师常跟孙克仁讲:“鸠摩罗什说,我是一堆烂泥,但我讲的佛经却是莲花。这是‘出污泥而不染。’”
李梦熊设想的这部歌剧,有西北边地历史人文背景,有不同民族冲突交融情节,歌剧主角又有如此戏剧人生,如此神奇传说,如此坎坷遭遇,如此伟业勋功。这部歌剧如果写成,很有可能成为中国歌剧经典之作。
李梦熊初到兰州,颇受重视。武克回忆,起初他有优惠待遇,比如好烟好酒之类,一旦到手,总要和同事学生分享。
兰州艺术学院音乐系还特别分给他一架三角钢琴。梦熊师弹得一手好琴,尤其擅弹巴赫。
梦熊师是一个天才指挥。音乐系排练歌唱“引洮工程”的《洮河大合唱》。开始是梦熊师指挥,后来与乐队合练,指挥换人。一处高潮,高音老是上不去。又换一个指挥,还是不行。无奈,只好请回梦熊师。他往指挥台上一站,也不知施了什么魔法,手势一起,合唱队激情澎湃,高音立刻上去,一时传为佳话。
武克回忆:艺术学院师生去兰州榆中县下乡劳动“深入生活”,住在农舍里。梦熊师弹着带来的钢琴,唱起一支鞑靼民歌。他是男声低音贝司(Bass Baritone),那宏厚有力的嗓音声震屋宇,天棚上的茅草纷纷震落。
梦熊师担任兰州艺术学院声乐教授,不少学生有幸受其教诲。甘肃省歌剧团女高音歌唱家,武克夫人景兰桂,是梦熊师为她开蒙。武克原先学小提琴,入兰州艺术学院后,改学长号。排练《洮河大合唱》时,为挑选领唱,梦熊师挨个审听,意外发现他有声乐天赋,让他担任合唱队男低音声部长,极力建议他改学声乐,甘肃因此多了一个优秀的男中音歌唱家。
凡跟梦熊师学习声乐的学生,都有突飞猛进的提升。梦熊师,教学虽好,脾气也大。你学得好,好烟好酒好茶饼干点心糖果给你奖励。你若不好好学,他会连喊带骂把你赶出课堂。当时有些学生不理解,甚至去系里告状,要求更换老师,事过都后悔不迭。
天纵英才,乡愿恶之。李梦熊恃才自重,狂傲不羁。一九五八年“插红旗,拔白旗”,给他编造了许多罪名,李梦熊被当作“白旗”来“拔”,大字报把宿舍门都糊严了,梦熊师只能撩开大字报钻出钻进。
一九六二年兰州艺术学院“下马”,李梦熊曾去甘肃省歌剧团暂时栖身。
梦熊师在兰州度过了“困难时期”,理想破灭,身心疲惫,一九六二年惨然返回上海。当年“支援兰州”,注销了上海户口。艺术学院拂袖离职,回沪时没有正式调动手续。那段时间,他成了黑人黑户。去申报户口,公安局说:“要有房子才能落户”。房管局说:“要有户口才给房子。”气不过,就每天去徐汇区公安分局门口大骂:“分局是国民党,还不如国民党。国民党那个时候,我要去那里就去那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回上海落个户口都不行。”当时主管上海文化的孟某,视曾批评《梁祝》的李梦熊为眼中钉,以此为由把他打成“坏分子”,强迫其劳动改造,打扫里弄。
文化大革命,李梦熊被揪回上海乐团,和司徒汉等“牛鬼蛇神”一起挨斗,“坐飞机”时手臂都脱了臼。“文革”后“落实政策”,他不屑一顾。一九八三年外甥贺凡要他去争取,他却叫板:“当时批斗,是他们抓我去的。现在落实政策,应该他们主动来跟我落实才对。又不是我让他们批斗。我申请什么?他们抓我去,他们就应该主动。”贺凡只好帮舅舅弄了一份申报材料,交给徐汇区有关部门。梦熊师自己却不过问,此事也就没有了下文。
没有户口,没有房子,李梦熊在上海亲戚朋友家借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一位原先老房东见他可怜,租给他武康路三百九十四号三楼一个几平方米的亭子间,这才报上了户口。他靠每月扫地挣得的十二元生活费,勉强度日。在里弄里,被视作孤老,可以去街道食堂买饭,居委会有时还会低价处理给他一些清仓衣物。那时,他的亭子间老挂着一个装满汽油的瓶子,说是“随时准备自焚!”
武康路那个亭子间狭小局促,没有地方支床,地铺上只有一领竹席,一床褥子,一条被子。屋里也没有桌子,用砖头垒一个小台,放他吃饭喝水的茶缸。除此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摞外文书谱。斯是陋室,是他读书乐园。一九九七年外甥贺凡去上海看他时,见他正在读法文原版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的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忆似水年华》)。他说:《追忆似水年华》是“法国《红楼梦》”。
李梦熊出身名门望族,视金钱如粪土,身外之物于他如敝履,毫不足惜。出生盛行南传佛教之地的梦熊师,有菩萨相,具慈悲心,又受五四时风影响,回老家任教时,曾广散家财。
外甥贺凡听母亲说,他们家是当地很大的地主。李梦熊从鹤庆回来之后,妹妹李晓元问:“老家的房子到底有多大?”他说:“我也不好形容有多大,但我可以告诉你,后花园里面有三个亭子,你说那个有多大?”一九四九年之后,曾有区政府、企业、中学等三个单位住在他们老宅里面。
鹤庆老家,至今传说许多梦熊师一九四八年回乡任教时“败家”的故事。据说,梦熊师一有闲空,就会去马圈牵一匹马或者一个骡子骑出去,挂个莱卡相机,在村里村外到处拍照。到了晚上,骡马送给村民,自己走路回来。春节前,佣人去村边龙滩,洗他家的衣服被子,洗好了晒在树上。李梦熊路过看到,就让佣人回去吃饭,把佣人支走之后,叫村子里的农民来,教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云南鹤庆出火腿,虽然比不上金华火腿,在当地也很出名。李梦熊妹妹说:有一天他看见楼上挂着几百只火腿,第二天想去拿些送人,上楼一看,一只也不见了,是家里人藏了起来。他对妹妹李晓元说:“老家人太小气。”
李梦熊在兰州艺术学院任职期间,妹妹、妹夫因所谓“历史问题”,没有恢复公职,生活困难,他经常寄钱回去接济。后来,妹妹、妹夫恢复公职,经济状况好转,知道他回上海没有收入,就寄钱给他。李梦熊收到汇款,立即原数退回,还附信说:“在北京和其他地方,都有学生给我钱。他们赚钱的本事是我教的,我用他们的钱不脸红。我不能用你们的钱。”
据杨洪基回忆:“每年只要到上海我都会去看他。记得二零零一年国庆前夕,上海开国庆音乐会。音乐会一完我就去看我的老师,看到老师躺在床上。李老师一辈子没结婚,住在一个小鸽子楼里。我问,李先生你怎么了?他说,前阵子我住院了,街道把我送到医院住,我不愿意住在医院,就回来了。我当时感觉老师的病挺严重的,那会儿因为马上得回北京要去台湾演出,就给他留了两千块钱,知道他电视机坏了,又给他买了个电视机。我说从台湾回来了我还来看你。等我从台湾回来之后,接到一封信说我的老师已经去世了。街道问我钱和电视机怎么处理,我请他们以老师的名义捐给需要的人。”
李梦熊在上海,曾教过一个工人王达宾。经过梦熊师调教,王达宾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男高音,一点也不亚于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歌唱家的楼乾贵。可惜,达宾因海门口音过重,不能如愿从事挚爱的歌唱事业。王达宾是七级钳工,每月工资九十元。这在当时,虽然很高,但要养活一家老小,也并不宽裕。王达宾自己,平时在厂里食堂,舍不得吃一角五分的甲菜,也舍不得吃一角钱的乙菜,经常吃五分钱的丙菜。自从跟李梦熊学习声乐,每月都拿出十元工资供养其师,坚持了很多年。后来王达宾要李梦熊教他儿子声乐,梦熊师觉得他儿子不是这块料,便一口回绝,完全不顾私人情面。两人因此不欢而散,每月十元的供养也从此终止。
武克曾随杨树声主任去上海听斯义桂声乐讲座,专程去拜访梦熊师。斯义桂后任国立音专声乐教师,李梦熊与他亦师亦友。斯义桂来上海讲学,本有计划看他,因故未能践约。梦熊师一见武克面,便大声嚷嚷:“斯义桂他也不来看我!”武克请他去餐馆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大骂当局和孟某。引来不少人围观,武克赶快把他带回亭子间。黄腾鹏师也曾去上海看他,请他去餐馆吃饭。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阳春面。”黄先生依他,又加了两个菜。看他狼吞虎咽把两盘菜吃光,黄先生很是心酸。再次去上海看他,被告知已经搬家,不知去向。
武克回忆,李梦熊当年租住亭子间,没钱交电费,经常断电。因为缺钱,有时连饭都没得吃。还自我解嘲:“我练气功,不用吃饭。”木心说,“李梦熊言志,说他会潦倒街头。”一语成谶,梦熊师晚年真在街头教人气功,在饭铺教人唱歌。但他却说:“饿肚子的滋味他们懂吗?贫穷的滋味他们懂吗?要是有人给我一万块钱,我还是要很快把它花光。”梦熊师晚年无所作意,不再积集,他要亲身体验生老病死四苦、兵贫水火四厄之谛。
梦熊师如是说:“爱欲障尔智,不去(或超越)爱欲,焉得纯智?彻底到这种地步的唯物论,除极端苦行外,别无他途可跡。”“魔居人中,人外无魔,苦行迫魔现身,否则无以降魔,亦无以成佛,又何足异?”“涅槃是痛苦的解脱,勉强可以用世间语言阐述。涅槃是快乐就无法以世间语言描述。因为所去除的痛苦是世间之苦,而所得之乐是世间无有的,并不是快乐的,而是快乐的超越,未超越的人根本一无所知。他低着头避苦求乐,涅槃却几乎是不要(或无需)快乐。”(《印度教与佛教史纲》批注)
李梦熊青年时期
外甥贺凡回忆:那个时候,舅舅“头发全白了,披着,胡子长长的。戴一副茶色的近视镜,圆的,很老式的眼镜,用水晶磨的,那副眼镜,他戴了五十多年。手上戴一个戒指,白金戒指。”
最后,银发散飘,白髯浓密,天才纵横、学贯中西、仙风道骨的梦熊师,患肺癌辞世,梦断上海。街道送到龙华火葬场火化,骨灰保留一年,没有亲属认领,只好处理丢掉。
梦熊师一九二五年五月廿五日出生,二零零一年十一月八日病故,享年七十六岁。
李梦熊父母李采章、楼瑛及梦熊、晓元兄妹
据武康路邻居说:李梦熊晚年信佛,走得很坦然。他的学生李家振居士,迄今保留梦熊师遗赠的英国学者查尔斯·埃利奥特《印度教与佛教史纲》,其中有他的批注。李家振先生说:“他对佛教的认识不一般。批注不多,但都在要害。”梦熊师不是一般释徒。他于佛法,已经预流,信仰且慧解。梦熊师于佛法,如是我闻,于说法之中,有他自己的法说。一切妙善胜法,于梦熊师,不失不忘,获增上力,具方广威,已达于圆满成就之域。梦熊师晚年,常以“空拳诳小儿,以此度众生”之句示人,不知他是已经彻悟明觉释迦教的方便法门,还是彻悟明觉乌托邦的虚妄不经?
陈丹青说:“在当时,木心是悄悄地做文学家,但正业是学美术的,李梦熊的正业是学音乐的。可是你拿到今天来比,扽出任何一个学音乐、学美术的,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文学修养、这样的哲学修养,这样博览群书。”
曹立伟说:“李梦熊和木心都是汉子,李性急躁,疏于自保,终于毁灭,木心胆小,在永远失败的日子里忍耐,终于晚成;李梦熊没写成书,死了就死了,无录音的即兴演奏,乐止音绝,木心死了,却活在书里,像古希腊石雕,不用后人评价,照样永恒……”
孔子曾经感慨:“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孔子家语•困誓》)蒋光慈《怀拜伦》诗云:“飘零啊,毁谤啊,这是你的命运吧,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木心和李梦熊,一个是儒雅版的拜伦,一个是狂飙版的拜伦,皆不容于世人。——“不容,然后见君子”。(《史记•孔子世家》)
佛说:“寂寞难堪,孤身可畏。”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然此寂寞之境,才是创造园地。如此之寂寞,是在相对与世隔绝的小生态中。只有如此相对与世隔绝的小生态环境,才能产生新的珍稀物种。
后稷之庙,有《今人铭》曰:“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于五六十年代熙熙攘攘运动频仍的上海,李梦熊与木心,在自己营造的小生态中坚守寂寞孤身介立洁心自好特操独行。如陈丹青所说:“他和木心,真是魏晋人。”木心如孙登,避世保身,“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的活了几十年。”(木心语)“用光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识真,所以全其年。”(《晋书·孙登传》)木心心田里那时播下的种子,去国之后,萌发出土长成参天大树。李梦熊如嵇康,轻时傲世,“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释私论》),“精光照人,气格凌云”(窦臮、窦蒙《述书赋》),旷达不羁,纵逸傲散,“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庄子•天下》)独弹一曲于今不绝的《广陵散》。
木心与李梦熊,如乾坤阴阳,两极对立,相反相成。木心与李梦熊,论大道而超越一般人情。木心即使与李梦熊冷贤绝交之后,也如同苏轼独念“吾元章”一般,独念他心中的梦熊,于意有所不尽。真如何华先生《私房话的“文学史”》所说:“他俩的交往让我想到《世说新语》,单凭这草草印象,足以推测他俩为对方造就了一生的黄金时代。”
兰成如是说:“时代的这种寂寞里,反倒高山流水有知音。”(《建国新书》)任何时代,天才总会在其身边,营造生气勃勃的小生态,自奏独弹天籁佳曲。任何时代,天才总会在其周围,发现超凡脱俗的天才,找到自己会心知己。
木心曾说:“期待时代转变,不如期待天才。”“从整体上来观照,中国不再是文化大国,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谓希望,只在于反常、异数。用北京土话讲:抽不冷子出了个天才。”
于今放眼:李梦熊和木心那样的不羁之才,那样的倾心会意,竟在何方?(完)
陇菲
2014年1月11日
于京东燕郊
陇菲
牛龙菲,文化学者、音乐学者。著有学术作品:《人文进化学》、《品读木心》、《文经》、《乐道》、《嘉峪关魏晋墓砖壁画乐器考》、《古乐发隐》、《敦煌壁画乐史资料总录与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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